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铜烟杆,后脖颈子还黏着昨天拉活时蹭的泥灰,眼睛一眨就换了地界儿。
先前那洋车还在我手边晃悠,车把上挂着的搪瓷铃铛却没了声,再抬头时,正阳门的楼子还在,可上头飘着的不是青天白日旗,是些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旗,风一吹哗啦啦响,像极了办白事时撒的纸钱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摸了摸腰间——那串铜板还在,可指尖触到的不是粗布短褂,是件灰扑扑的破军装,袖口磨出了毛边,里头塞着的窝头渣子硌得慌。
这是哪儿?
我不是刚把西四牌楼的张太太送到家吗?
怎么转个身,街上的人都变了模样?
穿和服的娘们儿挎着日本兵的胳膊,脚下木屐敲得石板路当当响,街边的铺子大半关着门,开着的也都挂着“大日本皇军亲善”的破布条,风一吹就跟吊死鬼似的晃。
我正发愣,后腰让人狠狠踹了一脚,踉跄着扑在洋车辕上,回头看见个戴歪帽的伪军,手里鞭子指着我鼻子:“瞎看什么?
良民证拿出来!”
我摸遍了全身口袋,哪有什么良民证?
先前拉洋车哪用这玩意儿?
正想分辩,那伪军的鞭子又抽过来,我赶紧蜷起胳膊挡了一下,鞭梢扫过耳朵,火辣辣地疼。
“没证还敢在街上晃?
是不是八路探子?”
他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,我这才看清他帽檐下的脸——左眼角有块疤,像条小蜈蚣,去年在天桥抢过王三麻子的糖人,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地痞。
“老总,我就是个拉车的,刚……刚睡醒迷了路。”
我赔着笑,手却悄悄攥紧了车把,这洋车跟了我三年,车轴上的每道刻痕我都熟,此刻它的铁圈冰凉,倒让我心里踏实了些。
“拉车的?”
他眯着眼打量我的破军装,“穿这身行头拉洋车?
糊弄谁呢?”
正说着,街角传来一阵马蹄声,几个日本兵骑着高头大马过来,马靴踏在地上咚咚响,枪上的刺刀闪着寒光。
伪军立刻变了脸,哈巴狗似的迎上去,点头哈腰地说:“太君,抓着个形迹可疑的!”
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勒住马,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,我听不懂,只看见他手指向我,另一个挎着军刀的日本兵就跳下马,拔出刀来抵着我的脖子。
刀锋比腊月的冰还凉,我闻到他身上一股劣质烧酒的味儿,心里头那股火噌地就上来了——想当年在顺天府,我祥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份气?
可脖子上的刀提醒我,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。
我缓缓举起手,眼睛盯着那日本兵的脸,他年纪不大,脸上还有青春痘的疤,可眼神里的狠劲比虎妞她爹还吓人。
“我是良民,真的是拉车的。”
我尽量让声音稳些,指了指身后的洋车,“您看,这是我的车,我靠这个吃饭。”
那日本兵似乎听懂了“车”字,目光移到洋车上,突然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排黄牙,用生硬的中国话说:“你的,车,皇军征用。”
说着就招呼另外两个兵去卸车辕上的铃铛。
我急了,那铃铛是我攒了三个月工钱给小福子买的,她最爱听这铃铛响,说像庙里的铜钟。
“不行!
那是我的车!”
我扑过去想抢,后腰又挨了一枪托,疼得我直咧嘴,眼前阵阵发黑。
等我缓过神来,洋车已经被日本兵拉走了,那伪军还在旁边笑:“傻小子,命都快没了,还惦记辆车?”
我瞪着他,突然想起三年前在车厂,二强子卖女儿那天也是这么笑的,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喘不上气。
正想爬起来,旁边有人拽了我一把,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头,手里拎着个空篮子,低声说:“别跟他们较劲,快走吧,一会儿巡捕来了更麻烦。”
我跟着他拐进一条胡同,墙根下堆着些烂白菜,几个孩子正抢一块发霉的窝头。
老头叹了口气:“你是从南边逃过来的?
看你这样子,不像咱们北平城里的。”
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,实在说不清自己是从哪儿来的。
“这年月,活着就不易。”
老头指了指墙上的告示,“看见没?
昨天东单又枪毙了几个,说是通八路的,其实就是没给皇军交粮。”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,告示上的字歪歪扭扭,旁边还贴着几张人头照片,有男有女,眼神里都带着股狠劲。
胡同深处传来一阵哭喊声,是个女人的声音,撕心裂肺的。
老头皱了皱眉:“怕是又被抓壮丁了,这阵子天天都有。”
我突然想起小福子,她要是看见这些,怕是要吓得直哆嗦。
正想着,胡同口跑进来个年轻媳妇,头发散乱,怀里抱着个孩子,看见我们就喊:“快躲躲!
皇军抓花姑娘了!”
老头拉着我往一个破院子里钻,院里堆着些柴火,我们刚蹲下身,就听见胡同里传来皮靴声和女人的哭喊。
透过柴火堆的缝隙,我看见两个日本兵拖拽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,那姑娘拼命挣扎,棉袄的扣子都扯掉了,露出里面的粗布内衣。
我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肉里,老头按住我的手,摇摇头:“别冲动,咱们这点力气,上去就是送死。”
我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拉走,她的红头绳掉在地上,被皮靴踩得稀烂,像极了那年小福子上吊时用的那根。
心里头那股火又上来了,比刚才被抢车时更烈,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。
等日本兵走远了,我才站起来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
老头说:“你要是没地方去,就跟我来吧,我那儿还有个破棚子能遮遮风。”
我跟着他穿过三条胡同,来到一个大杂院,院里挤满了人,有断了腿的士兵,有瞎了眼的老太太,还有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,正围着一张报纸低声议论。
看见我们进来,一个戴眼镜的学生站起来:“周大爷,您可回来了,刚才李大哥说……”话没说完就看见我,愣了一下,“这位是?”
周大爷把我往前推了推:“新来的,还没地方去。”
戴眼镜的学生打量了我一眼,伸出手:“我叫赵文轩,北大的,你呢?”
“祥子。”
我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软绵绵的,不像拉车的那么粗糙。
“祥子?
好名字。”
赵文轩笑了笑,“你别怕,这儿都是自己人,都是受不了鬼子气的。”
旁边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插话说:“自己人?
我看他穿这身破军装,保不齐是伪军呢!”
我瞪了他一眼:“我要是伪军,刚才就把你们都卖了!”
络腮胡还想说什么,被周大爷拦住了:“老王,别瞎猜,祥子是个老实人。”
赵文轩把我拉到一边,指着报纸说:“你看,昨天咱们的人在南口炸了鬼子的军火库,毁了他们三车炮弹。”
报纸上的字印得模糊,可那“胜利”两个字却格外清楚。
我心里一动,想起刚才被抢走的洋车,想起那个被拖走的姑娘,突然说:“我也想跟着你们干。”
赵文轩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你会什么?”
“我会拉车,熟悉城里的每条胡同,哪儿能藏人,哪儿有狗洞,我都知道。”
我拍着胸脯说,“我还能打架,当年在车厂,三五个汉子近不了我的身。”
络腮胡老王哼了一声:“拉车的能顶什么用?
真跟鬼子交火,你敢动刀子?”
我没理他,从墙角抄起一根扁担,那是根榆木的,我用了两年,一头包着铁皮。
我掂量了一下,说:“这玩意儿比刀子顺手,当年二强子喝醉了打他闺女,我一扁担就把他撂趴下了。”
赵文轩眼睛亮了:“好!
正好我们缺个熟悉路况的,明天有批药品要从城外运进来,你帮我们带路。”
周大爷在旁边说:“祥子,这可是玩命的活儿,你想好了?”
我想起小福子的铃铛,想起那个红棉袄姑娘的红头绳,想起墙上那些照片里的眼神,点了点头:“我想好了,总比看着鬼子横行强。”
那天晚上,我在杂院的柴火堆上睡着了,梦里又回到了车厂,小福子坐在我的洋车上,铃铛叮叮当当地响,她说:“祥子,你拉我去颐和园吧,听说那儿的荷花都开了。”
我笑着说好,正想扬鞭,突然就听见枪响,小福子不见了,洋车也没了,只剩下满地的血,红得像那天的红头绳。
我激灵一下醒了,浑身都是冷汗。
旁边赵文轩正借着月光擦枪,那是支老旧的步枪,枪身都磨亮了。
“睡不着?”
他问。
“嗯。”
我应了一声,“我总觉得这一切像场梦,要是能醒过来,还能看见我的洋车就好了。”
赵文轩叹了口气:“谁不想呢?
可梦总得醒,醒了就得接着干。
你看院里这些人,哪个不是有家不能回?
老王以前是开布庄的,鬼子来了,铺子被烧了,儿子被抓了壮丁,他才上了山。”
我沉默了,原来这院里的每个人,都有一肚子的苦水。
天快亮时,赵文轩叫醒我:“该走了,跟我去见接头的人。”
我们从杂院后门溜出去,借着晨雾往城墙根走。
街上还没人,只有几个扫街的老头,看见我们就赶紧低下头。
走到西直门附近,赵文轩带我拐进一个茶馆,里面只有一个穿长衫的男人,戴着顶瓜皮帽,正慢条斯理地喝茶。
“张先生,这是祥子,今天的路就靠他了。”
赵文轩介绍说。
张先生打量了我一眼,从怀里掏出张纸条:“这是路线图,从西便门出城,到八里庄的老槐树下接头,暗号是‘今天天气好’,对方会说‘适合晒粮食’。”
我把纸条记在心里,然后撕了嚼烂咽下去。
张先生又递给我一个布包:“这里面是通行证,要是遇到盘查,就说是给皇军送菜的。”
我接过布包,揣进怀里,感觉沉甸甸的。
出了茶馆,赵文轩把一辆三轮车推过来:“骑这个,比走路快,也不容易引起怀疑。”
我跨上去,脚一蹬,车就轻快地跑起来,还是熟悉的感觉,只是车斗里装的不是人,是些伪装成蔬菜的稻草。
我沿着胡同穿行,晨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,路过昨天被抢车的地方,地上还有摊血迹,已经发黑了。
我心里默念着:小福子,你看着吧,今天我干成了这事,就离把鬼子赶出去近了一步。
快到西便门时,遇到了岗哨,是两个伪军,端着枪在盘查。
我心里有点发紧,赵文轩在后面说:“别慌,按张先生说的来。”
我停下三轮车,掏出通行证递过去,其中一个伪军就是昨天踹我的那个疤眼。
他接过通行证,翻来覆去地看,又掀开稻草看了看,咧嘴笑了:“祥子?
你没死啊?”
我心里一惊,他认出我了?
赵文轩在后面说:“老总,这是我伙计,昨天不懂事,多有冒犯。”
疤眼伪军哼了一声:“算他运气好,今天皇军心情不错。”
他指了指稻草,“这里面真是菜?”
“是啊是啊,给皇军司令部送的,新鲜的黄瓜。”
我赶紧说,心里头怦怦直跳。
疤眼伪军伸手从里面摸出一根黄瓜,咬了一口,含糊不清地说:“走吧走吧,别耽误了皇军吃饭。”
我松了口气,蹬起三轮车就走,刚过岗哨,就听见后面传来枪响,赵文轩拽了我一把:“快!
他们发现了!”
我拼了命地蹬,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,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,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。
我拐进一条岔路,这是条近道,尽头有个小桥,过了桥就是八里庄。
可刚到桥头,就看见桥被拆了,只剩下几根木头桩子。
“跳下去!”
赵文轩喊道。
我犹豫了一下,桥下的水不深,但石头不少,可后面的枪声已经到了跟前。
我咬紧牙关,猛地把三轮车往桥下推,然后拽着赵文轩跳了下去。
水不深,刚到膝盖,可底下的石头硌得脚生疼。
我们爬上岸,就看见几个穿着便衣的人跑过来,为首的是个络腮胡,手里提着枪,低声说:“是赵同志吗?
暗号?”
“今天天气好。”
赵文轩喘着气说。
“适合晒粮食。”
对方回应道,然后笑了,“快跟我们走,后面的人我们顶着。”
我跟着他们钻进一片高粱地,风一吹,高粱叶沙沙作响,像在唱歌。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来到一棵老槐树下,树下停着辆马车,车上盖着油布。
络腮胡掀开油布,里面全是木箱,上面印着“药品”两个字。
“都在这儿了,辛苦你们了。”
他说。
赵文轩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多亏了祥子,不然我们还到不了这儿。”
我看着那些药品,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,望着天上的太阳,觉得比在车厂时暖和多了。
络腮胡说:“鬼子估计快追来了,我们得赶紧转移,祥子,你跟我们一起走吗?”
我想起杂院里的周大爷,想起那些抢窝头的孩子,摇了摇头:“我还得回城里,那里还有人等着我。”
赵文轩递给我一把匕首:“拿着,防身用,以后有需要,到东单的茶馆找王掌柜,就说找祥子的车。”
我接过匕首,揣进怀里,感觉沉甸甸的,像揣着个念想。
我转身往回走,高粱叶划过我的脸,有点疼,可心里头却敞亮多了。
走到西便门时,太阳已经老高了,岗哨换了人,没认出我。
我顺着胡同往杂院走,路过昨天那个伪军疤眼被打死的地方,他躺在地上,眼睛还圆睁着,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。
我没停脚,继续往前走,路过一家没关门的铺子,门口挂着个铃铛,叮叮当当地响,像极了我给小福子买的那个。
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,然后笑了笑,挺直腰杆,往杂院的方向走去。
胡同里的孩子们还在抢窝头,可今天他们的脸上,好像多了点什么,我仔细一看,是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