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攥着怀里那几块皱巴巴的法币,站在北平城根下的胡同口,冷风跟小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。
这地方跟我熟悉的那个北平不一样,墙头上插着半旧的太阳旗,几个穿黄皮子军装的鬼子正踹着一个挑担子的小贩,吆喝声里夹着我听不懂的鸟语。
我摸了摸后腰——那辆陪我跑了不知多少里地的洋车早没影了,现在身上就剩下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,还有兜里那点刚从一个拉包月的老乡那蹭来的干粮。
“喂,你,站住!”
一个粗嗓门喊过来,我回头,见是个穿灰布军装的兵,挎着把大枪,枪托上还沾着泥。
“哪来的?
证件呢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我哪来的证件?
当初从那个乱哄哄的战场上爬出来,连自己怎么到这儿的都没弄明白,就被人裹着挤上了去北平的火车。
“老总,我……我是从南边逃荒来的,想找个拉车的活儿干。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当点,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棉袄下摆。
那兵上下打量我几眼,眼神跟要剜块肉似的:“逃荒?
我看你像八路探子!”
说着就伸手来揪我的胳膊,我本能地往后一躲——毕竟现在身子骨跟以前不一样,等级升上去后,反应快了不少。
那兵没揪着,火了,举着枪托就要砸下来。
“王班长,别跟他废话了,”旁边一个瘦点的兵拉了他一把,“队长还等着咱们去街口布岗呢,这种穷小子,搜搜没东西就放了吧。”
王班长啐了口痰,伸手在我身上摸了一遍,摸出那几块法币和半块干硬的窝头,骂了句“穷鬼”,就把我推搡到一边。
我趔趄了几步,看着他们俩骂骂咧咧地走远,才松了口气,靠在冰冷的墙根上喘粗气。
这年月,活着比拉车还难。
正想着,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,我回头,见是个穿蓝布衫的小姑娘,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,手里攥着个布包,怯生生地看着我。
“大叔,你没事吧?”
她声音细细的,跟蚊子叫似的。
我摇摇头:“没事,谢了姑娘。
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”
小姑娘往胡同深处瞥了一眼,压低声音说:“我爹是拉洋车的,刚才被鬼子抓去卸物资了,我来这儿等他。”
我心里一沉,鬼子抓壮丁的事我这几天听了不少,多半是有去无回。
正想劝她几句,就听见胡同口传来一阵马蹄声,紧接着是鬼子的吆喝声。
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,往我身后躲了躲。
我赶紧拉着她往旁边的一个窄巷里钻,刚躲好,就看见几个鬼子骑着马从胡同口经过,马背上驮着不少箱子,看样子是刚从什么地方抢来的。
等他们走远了,小姑娘才敢探出头,眼眶红红的:“我爹要是不回来,我该怎么办啊?”
我拍了拍她的肩膀,想说点安慰的话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这时候,巷口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小凤!
小凤你在哪儿?”
小姑娘眼睛一亮,推开我就跑了出去:“爹!
我在这儿!”
我跟着走出去,见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,脸上沾着灰,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,正拉着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。
“你没事吧?
没被鬼子看见吧?”
汉子急切地问。
小凤摇摇头,指着我说:“是这位大叔刚才救了我。”
汉子转过头,冲我拱了拱手:“多谢这位兄弟了,我叫老周,这是我闺女小凤。”
我赶紧摆手:“别客气,都是苦命人。
你没事吧?
鬼子没为难你?”
老周叹了口气,往四周看了看,压低声音说:“别提了,幸亏我趁着他们不注意,偷偷跑出来了。
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从大户人家抢来的古董字画,听说要运去日本呢。”
我心里一动,想起之前在战场上,见过不少这样的事——鬼子不仅抢粮食,还抢这些值钱的东西。
“那没人管吗?”
我问。
老周苦笑一声:“谁管?
警察署的人早就跟鬼子穿一条裤子了。
咱们这些小老百姓,能保住命就不错了。”
正说着,远处传来一阵枪声,紧接着是人群的尖叫。
老周脸色一变:“不好,怕是又出事了!
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躲。”
他拉着小凤,又冲我喊:“兄弟,跟我们走,前面有个破庙,能避避风头。”
我点点头,跟着他们往胡同深处走。
那破庙确实够破的,屋顶漏着天,神像也缺了胳膊少了腿,角落里堆着不少干草。
老周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,让小凤坐下,然后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饼子,掰了一半给她,另一半递给我:“兄弟,将就着吃点吧,填填肚子。”
我接过饼子,咬了一口,剌得嗓子生疼,却还是往下咽——饿了一天了,有口吃的就不错。
“兄弟,你叫啥名字?
打算在北平长待吗?”
老周一边看着小凤吃饼子,一边问我。
“我叫祥子,”我说,“没想好,就是想找个拉车的活儿,混口饭吃。”
老周叹了口气:“拉车?
现在北平的洋车少了一半,要么被鬼子征走了,要么被那些汉奸抢了。
就算有车,也不敢随便拉活儿,说不定哪天就被鬼子抓了壮丁。”
我沉默了,之前在那个熟悉的北平,我一门心思就想攒钱买辆自己的洋车,可现在,连拉车的机会都没有。
“那……就没别的活儿可干了?”
我问。
老周想了想:“倒是有个地方,在东四牌楼那边,有个姓刘的掌柜,开了个车厂,还剩下几辆洋车,不过他只雇熟人,而且要帮他干些‘私活’。”
“私活?”
我皱了皱眉。
老周压低声音:“就是帮他往城外运点东西,有时候是药品,有时候是粮食,都是鬼子禁运的。
虽然危险,但给的钱不少。”
我心里琢磨着,危险是肯定的,但总比饿着肚子强。
“刘掌柜靠谱吗?”
我问。
老周点点头:“靠谱,我以前跟他打过交道,是个讲义气的人,不会坑咱们这些苦哈哈。
要是你想去,我明天可以带你去见见他。”
我赶紧点头:“那太好了,多谢你了老周。”
老周笑了笑:“都是老乡,互相帮衬着呗。
对了,晚上你就在这儿凑合一晚,我跟小凤回家,明天一早来接你。”
我应了一声,看着他们父女俩走出破庙,消失在夜色里。
庙里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呜声。
我靠在干草堆上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
以前总觉得,只要肯卖力气,就能买上洋车,过上好日子,可现在才知道,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,卖力气有时候都换不来一口饱饭。
不知道虎妞要是在这儿,会怎么样?
还有小福子……我摇了摇头,不敢再想下去。
第二天一早,老周果然准时来了,还带了两个热馒头。
“祥子,吃点东西,咱们这就去见刘掌柜。”
我接过馒头,几口就吃完了,跟着老周往东四牌楼走。
一路上,街上比昨天更热闹,却也更乱。
几个汉奸穿着绸子衫,跟在鬼子后面耀武扬威,见着摆摊的就抢,老百姓敢怒不敢言。
走到一个胡同口,老周停了下来,指了指里面一个挂着“刘记车厂”牌子的门脸:“就是这儿了。”
我们走进去,院子里停着几辆洋车,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正蹲在地上擦车,穿着一身黑布衫,脸上带着几道浅浅的疤痕。
“刘掌柜。”
老周喊了一声。
那汉子抬起头,看了我们一眼,站起身:“老周,你来了。
这位是?”
“这是祥子,我老乡,想来找份活儿干。”
老周介绍道。
刘掌柜上下打量我几眼,眼神挺锐利:“会拉车?
认识路吗?”
“会,以前在北平拉过好几年车,城里城外的路都熟。”
我说。
刘掌柜点点头:“我这儿的活儿,你也听说了吧?
危险,说不定哪天就把命丢了。”
“我不怕,只要能混口饭吃。”
我坚定地说。
刘掌柜笑了笑:“好,是个实在人。
那你今天就留下吧,下午有趟活儿,往城外西山那边运点药品,老周跟你一起去,他熟路。”
我赶紧应了声“好”。
刘掌柜又交代:“药品在里屋的地窖里,你们俩一会儿去搬,装在车座下面的暗格里。
路上遇到鬼子盘查,就说是拉布的,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通行证。”
老周点点头:“知道了刘掌柜。”
我们跟着刘掌柜进了里屋,掀开地上的一块木板,下面果然是个地窖,里面放着几个木箱子。
我们俩把箱子搬出来,打开洋车的车座,把箱子塞进去,再盖好,看起来跟普通的洋车没什么两样。
下午的时候,我们俩各自拉着一辆洋车,出了城。
城外的路不好走,坑坑洼洼的,风也更大。
老周在前边领路,时不时回头跟我使个眼色。
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,快到西山脚下的时候,路边突然窜出几个穿黑衣服的人,手里拿着枪,喊了声“站住”。
我心里一紧,老周却好像早有准备,停下车子,从怀里摸出个暗号牌晃了晃。
那些人看清牌子,点了点头,为首的一个汉子走过来:“是刘掌柜的人吧?
跟我来。”
我们跟着他往山里走了一段,来到一个山洞前。
洞里走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,冲我们笑了笑:“辛苦了,药品呢?”
我们把车座掀开,把箱子搬出来。
年轻人检查了一下,点点头:“没错,辛苦了。
这是你们的酬劳。”
他递给我们两个布包,我摸了摸,里面是几块大洋,比我以前拉一个月车挣的还多。
“麻烦你们了,下次有活儿,刘掌柜会再联系你们。”
年轻人说。
我们点点头,拉着空车往回走。
路上,我跟老周说:“没想到这么顺利。”
老周笑了笑:“那是因为咱们运气好,上次我跟另一个兄弟来,差点被鬼子的巡逻队撞见,幸亏躲得快。”
我心里一阵后怕,看来这活儿确实不是好干的。
回到车厂,刘掌柜见我们回来了,挺高兴:“不错,第一次就这么顺利。
祥子,你表现得挺好,以后就在这儿干吧。”
我赶紧道谢,心里总算踏实了点——至少现在有活儿干,能混口饭吃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又跟着老周跑了几趟活儿,有去城外送粮食的,有去城里给某个大户人家送东西的,每次都有惊无险。
我也渐渐熟悉了北平现在的情况,知道哪些地方是鬼子的据点,哪些地方是汉奸经常出没的地方,尽量避开。
这天晚上,我刚回到车厂,刘掌柜就叫住我:“祥子,明天有个重要的活儿,要去前门那边接个人,然后送他出城。
这个人很重要,不能出任何差错。”
我心里一紧:“接人?
什么人?”
刘掌柜压低声音:“是个学生,在大学里搞抗日宣传,被鬼子盯上了,得赶紧送他出城。
到时候会有人跟你接头,暗号是‘天凉了’,你就说‘该加衣了’。”
我点点头:“知道了刘掌柜,我一定办妥。”
第二天一早,我拉着洋车,按照刘掌柜说的地址,来到前门附近的一个茶馆门口。
茶馆里人不少,大多是喝茶聊天的,还有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,在角落里低声说着什么。
我把车停在门口,假装擦车,眼睛却留意着进出的人。
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,一个穿灰色学生装的年轻人走了出来,大概二十岁左右,戴着一副眼镜,看起来文质彬彬的。
他走到我身边,低声说了句:“天凉了。”
我心里一紧,赶紧接话:“该加衣了。”
他点点头,拉开车门坐了上去:“师傅,去西直门。”
我应了一声,拉起车就走。
路上,我故意绕了几条小路,避开了几个鬼子的岗哨。
那学生坐在车上,一直没说话,只是时不时地掀开帘子往外看。
快到西直门的时候,前面突然出现了鬼子的检查站,几个鬼子正挨个检查过往的行人车辆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放慢了脚步。
“师傅,怎么了?”
那学生问。
“前面有鬼子检查,你别说话,看我的。”
我说着,从怀里摸出刘掌柜给的通行证,继续往前走。
到了检查站,一个鬼子走过来,用生硬的中文问:“干什么的?
通行证!”
我把通行证递过去,陪笑着说:“老总,我是拉活的,送这位先生去城外走亲戚。”
鬼子接过通行证,看了半天,又上下打量那学生几眼,突然皱起眉头,用日语喊了一句。
旁边一个汉奸赶紧跑过来,翻译道:“太君问,他是你什么人?”
我心里一动,赶紧说:“是我远房侄子,在城里上学,放假了,回乡下看看。”
那汉奸又跟鬼子说了几句,鬼子似乎不太相信,伸手就要去掀车帘。
我心里一急,突然想起自己等级提升后,力气比以前大了不少,要是真动手,未必打不过这几个鬼子。
可转念一想,要是动手,不仅救不了这学生,自己也得栽在这儿。
正在这时候,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,几个鬼子骑着马匆匆忙忙地往这边跑,嘴里还喊着什么。
检查站的鬼子们都愣了一下,转头看向那边。
我趁机对那学生使了个眼色,低声说:“快,趁现在!”
那学生反应很快,赶紧低下头。
我拉起车,假装要绕路,快步从检查站旁边走了过去。
等过了西直门,我才松了口气,回头对那学生说:“没事了,前面就有人接你。”
那学生感激地说:“多谢师傅,要是没有你,我今天肯定走不了。”
我笑了笑:“别客气,都是应该的。”
又走了大概十几分钟,来到一片树林前,里面走出一个穿黑衣服的人,冲我们招了招手。
那学生下车,跟我拱了拱手:“师傅,后会有期。”
我点点头,看着他跟着那个人走进树林,才拉着空车往回走。
回到车厂,刘掌柜见我回来了,赶紧问:“怎么样?
顺利吗?”
我把路上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,他松了口气:“好,好,你立了大功了。
这是给你的酬劳。”
他递给我一块大洋,比平时多了不少。
我接过大洋,心里挺高兴——不仅挣了钱,还救了人,这种感觉比单纯拉车好多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在车厂越干越熟,有时候刘掌柜还会让我单独去跑一些活儿。
我也认识了不少跟我一样的苦哈哈,大家互相帮衬着,日子虽然苦,却也有了点盼头。
这天,我刚拉着车回到车厂,就看见老周急急忙忙地跑进来:“刘掌柜,不好了!
小凤被鬼子抓了!”
刘掌柜脸色一变:“怎么回事?”
老周急得直跺脚:“刚才小凤去街上买东西,被几个鬼子看见了,说她偷东西,就把她抓走了,关在东边的炮楼里!”
我心里一沉,东边的炮楼我知道,里面全是鬼子,进去的人很少有能活着出来的。
“刘掌柜,你想想办法啊!”
老周拉着刘掌柜的胳膊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刘掌柜皱着眉,来回踱着步:“炮楼里守卫森严,硬闯肯定不行。
我想想……对了,明天鬼子的小队长要去城里的酒楼吃饭,咱们可以趁机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跟我们说了他的计划。
我和老周听了,都点了点头——虽然危险,但为了救小凤,也只能拼一把了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按照刘掌柜的安排,各自准备好东西。
我拉着一辆洋车,车上放着几个空箱子,假装是给酒楼送菜的。
老周则扮成路人,在酒楼附近等着。
快到中午的时候,鬼子的小队长果然带着几个鬼子,耀武扬威地走进了酒楼。
我们按照计划,老周先在酒楼门口制造混乱,吸引鬼子的注意力,我则趁机溜进酒楼后面的院子,找到那个小队长的马,把事先准备好的纸条塞在马的鞍子里——纸条上写着,要是不放了小凤,就炸了他们的炮楼。
然后,我赶紧拉着车离开。
下午的时候,刘掌柜收到消息,鬼子果然把小凤放了出来——他们虽然怀疑是有人搞鬼,但又怕真的被炸炮楼,只好先把人放了。
老周抱着小凤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,一个劲儿地给我和刘掌柜鞠躬。
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团聚,心里也挺高兴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在北平待得越来越久,也越来越明白,光靠拉车混口饭吃是不够的,得做点什么,才能让这日子好过点。
有时候,我会跟着刘掌柜他们,给城外的抗日队伍送些药品和粮食,虽然每次都很危险,但我却觉得越来越踏实。
我不再像以前那样,一门心思就想攒钱买洋车,因为我知道,只有把鬼子赶出去,咱们老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。
这天晚上,我躺在车厂的干草堆上,看着窗外的月亮,心里琢磨着,等把鬼子赶跑了,我就再买一辆属于自己的洋车,拉着车,在北平的大街上跑,再也不用担心被鬼子欺负,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。
到那时候,说不定还能找到虎妞和小福子,跟她们一起,过安稳的日子。
想着想着,我嘴角露出了笑容,觉得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——不管这日子有多难,只要有盼头,就总能熬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