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这眼一睁一闭,再睁开时,周遭的一切都变了味道。
先前那熟悉的北平城,虽也有苛捐杂税,有兵痞流氓,可总还有几分活气,如今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喉咙,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和压抑。
我下意识摸了摸身下,不是我那宝贝的洋车,倒像是块冰凉坚硬的青石板,硌得我骨头生疼。
抬头一看,街面上的行人脚步匆匆,脸上多是麻木或惊慌,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活络,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恐惧。
街角的墙头上,插着面我从未见过的旗子,红底白圈,中间一个黑字,看着就让人心里发堵。
我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,心里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——这到底是哪儿?
我那洋车呢?
难不成是我拉车太累,睡糊涂了?
正琢磨着,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马达声,一辆铁皮车“呜啦呜啦”地开了过去,车头上也挂着那面让人膈应的旗子,车斗里坐着几个穿着黄皮军装的兵,背着枪,眼神凶巴巴地扫着街上的人。
我赶紧往旁边缩了缩,这打扮,这架势,不像是咱北平原来的兵,倒像是戏文里说的那些凶神恶煞的“外寇”。
忽然,有人在我胳膊上拍了一下,我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是个穿着短褂的汉子,脸上一道疤从眉骨延伸到下巴,看着挺唬人,眼神却带着点试探。
“这位兄弟,面生得很啊,不是这附近的吧?”
他开口问道,声音有点沙哑。
我定了定神,打量着他,看他不像坏人,便答道:“我……我刚从别处来,这北平城,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那汉子叹了口气,往地上啐了一口:“还能怎么样?
让小鬼子占了呗!
都快一年了,这日子,没法过了!”
小鬼子?
我心里咯噔一下,这词儿我听说过,是那些从东边海上来的恶人。
这么说,我这是……到了后来的日子?
我那洋车,怕是早就没了影踪。
想到这儿,我心里一阵发空,像是被掏走了什么。
“那……那日子怎么过?”
我忍不住又问,声音有点发颤。
“过?
能活着就不错了!”
那汉子苦笑一声,“你看这街上,店铺关了一大半,剩下的也得给鬼子交这税那捐,稍有不慎就被拿了去。
拉洋车?
现在哪还有那么多生意?
就算有,也得躲着那些巡逻的鬼子和他们的狗腿子,不然轻则被抢了钱,重则挨打坐牢。”
我听着,心里头凉飕飕的。
想当初,我祥子一门心思就想有辆自己的洋车,多拉点活,过几天安稳日子,可到头来,别说洋车,连安稳日子的影子都没见着。
如今到了这世道,怕是连拉车的活路都没了。
正愣神呢,那汉子又说话了:“看你这样子,像是刚落脚,没地方去吧?
要是不嫌弃,跟我去前面的破庙凑合一晚?
那儿还有几个像咱们这样的苦哈哈。”
我犹豫了一下,眼下我确实没个去处,便点了点头:“那就多谢老哥了。”
跟着那汉子往街里头走,一路上看到的景象更让我揪心。
原来热闹的集市,现在稀稀拉拉没几个人,路边躺着几个要饭的,瘦得只剩皮包骨,见了人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。
有几个穿得稍微体面点的,见了黄皮军就赶紧低着头绕着走,大气都不敢喘。
走到一处拐角,看到几个鬼子正围着一个卖烟卷的老头,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其中一个鬼子抬脚就把老头的摊子踹翻了,烟卷撒了一地,老头哭喊着去捡,被那鬼子一脚踹倒在地,旁边的人都敢怒不敢言。
我看得眼睛都红了,攥紧了拳头,恨不得冲上去给那鬼子一拳。
那汉子赶紧拉住我,低声说:“别冲动!
你这上去,不是送死吗?
咱们这些人,在他们眼里,还不如一条狗金贵。”
我咬着牙,强压下心里的火气,看着那老头被打得蜷缩在地上,心里头像是被刀割一样。
到了破庙,里面果然已经有几个人了,都是些衣衫褴褛的汉子,见我们进来,只是抬了抬头,又低下头继续抽着旱烟。
那汉子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堆稻草:“你就先在这儿歇歇吧。”
我道了谢,往稻草上一坐,心里乱得像一团麻。
我想起了虎妞,想起了小福子,想起了我那三起三落的洋车,要是她们还在,看到这光景,又该是怎样的光景?
正想着,外面传来一阵喧哗,一个尖嗓子喊道:“都出来都出来!
皇军有令,各家各户都得出人去修路!
不去的,按通敌论处!”
破庙里的几个人都皱起了眉头,那疤脸汉子骂道:“狗汉奸!
又帮着鬼子折腾人!”
说着,他对我们使了个眼色:“快,从后墙翻出去,别被他们逮着!”
我来不及多想,跟着他们就往后墙跑。
后墙不高,我们几个手脚并用,很快就翻了出去,落在一条窄巷里。
刚站稳,就听见破庙那边传来踹门声和叫骂声。
“多谢老哥了。”
我喘着气说。
那汉子摆摆手:“谢啥,都是苦命人。
这修路,说是修路,其实就是去当苦力,累死累活不说,还不给饱饭,不少人进去了就没出来过。”
我心里又是一沉,这日子,比我那时候难上百倍千倍。
“那咱们躲在这儿,也不是办法啊。”
有个年轻点的汉子问道,他脸上还带着稚气。
“先躲一天是一天。”
疤脸汉子说,“等天黑了,再想办法找点吃的。”
我们几个就在窄巷里蹲了下来,谁也没说话,只有肚子饿得咕咕叫。
过了一阵子,巷口传来脚步声,我们赶紧往里面缩了缩。
只见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人走了过来,腰里别着棍子,其中一个嘴里还哼着小曲,听着就招人烦。
“我说,今儿这‘孝敬’收得怎么样?”
一个问道。
“还行,几家铺子都给了,就是那老王头,有点不识相,被我给了两棍子,估计明天就乖乖送来了。”
另一个答道,语气得意洋洋。
“还是你有办法。
对了,听说皇军最近要抓一批劳工,咱们要是能多送点人过去,赏钱可不少。”
“那是,这可是个好差事,就是那些穷鬼滑得很,不好抓。
不过没关系,多转悠转悠,总能逮着几个。”
两人说着,就走远了。
我听得心里火冒三丈,这俩货,分明就是鬼子的狗腿子,帮着外人欺负自己人,真是丧尽天良!
“这俩汉奸,早晚遭报应!”
那年轻汉子低声骂道。
疤脸汉子叹了口气:“报应?
现在这世道,好人没好报,坏人倒活得滋润。
咱们能做的,就是别被他们抓住。”
天黑下来的时候,巷子里更黑了,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枪响,让人心里发毛。
疤脸汉子站起身:“我去附近看看,能不能找点吃的,你们在这儿等着,别乱跑。”
我们点了点头,看着他消失在黑暗里。
过了约莫一个时辰,疤脸汉子回来了,手里拿着几个干硬的窝头,还有一小袋水。
“快,分着吃点。”
他把窝头递给我们。
我接过一个,咬了一口,又干又硬,剌得嗓子生疼,可我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,饿极了的时候,这窝头比什么都香。
吃完了,稍微有点力气了,我忍不住问:“老哥,就没人管管吗?
咱们的军队呢?”
疤脸汉子苦笑一声:“军队?
早就退到南边去了。
不过听说,也有不少人没走,在山里打游击,专门跟鬼子干仗。
就是咱们这些在城里的,没枪没炮,只能忍着。”
游击?
我听说过,就是那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队伍。
要是能跟着他们,是不是就能报仇,就能让这北平城变回来?
可我就是个拉车的,除了力气大点,啥也不会,去了也是添麻烦。
正想着,突然听见巷口有动静,有人在喊:“这边好像有动静,进去看看!”
是那两个汉奸的声音!
疤脸汉子脸色一变:“不好,被发现了!
快跑!”
我们几个赶紧起身,跟着他就往巷子深处跑。
巷子很深,弯弯曲曲的,我们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,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叫骂声。
跑着跑着,前面出现了一堵墙,是个死胡同!
“完了!”
年轻汉子绝望地说。
疤脸汉子咬了咬牙:“跟他们拼了!”
说着,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。
我也赶紧环顾四周,想找点家伙,可地上除了碎石子,啥也没有。
就在这时,那两个汉奸拿着棍子冲了进来,嘴里喊着:“抓住他们!
别让他们跑了!”
疤脸汉子一砖头砸了过去,没砸中,却把其中一个汉奸吓了一跳。
另一个汉奸趁机一棍子打了过来,疤脸汉子躲闪不及,被打在了胳膊上,疼得他“哎哟”一声。
我一看急了,冲上去抱住那个汉奸的腰,使劲往后一拽,那汉奸没防备,摔了个四脚朝天。
另一个汉奸见状,举着棍子就朝我打来,我赶紧往旁边一躲,棍子打在了墙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
就在这时,巷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喝:“住手!”
我们都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只见几个穿着便衣的人站在巷口,手里都拿着枪。
那两个汉奸一看,吓得脸都白了,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:“太君饶命!
太君饶命!”
可那些人根本不理他们,冲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们捆了起来。
其中一个领头的,走到我们面前,打量了我们一下,问道:“你们没事吧?”
我看他不像坏人,便摇了摇头:“没事,多谢几位大哥了。”
那人笑了笑:“不用谢,这些汉奸,早就该收拾了。
你们是干什么的?
怎么会被他们追?”
疤脸汉子把事情说了一遍,那人听完,点了点头:“原来是这样。
现在城里不太平,你们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。”
“我们也想啊,可哪有安全的地方?”
疤脸汉子叹道。
那人想了想,说:“如果你们信得过我,可以跟我走,我们那边还有个落脚点,虽然简陋,但至少能遮风挡雨,还有口饭吃。”
我和疤脸汉子对视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犹豫。
可眼下,我们确实没别的去处,便点了点头:“那就多谢大哥了。”
跟着他们穿过几条街,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。
那人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一个声音:“谁?”
“是我,老周。”
那人答道。
门开了,一个提着枪的年轻人探出头来,看到我们,点了点头,让我们进去了。
院子不大,里面有几间平房,几个穿着同样便衣的人正在擦枪,见我们进来,只是看了一眼,又继续忙自己的。
老周把我们带到一间屋里,给我们倒了碗水:“你们先在这儿歇歇,等会儿我让人送点吃的来。”
我喝了口水,心里稍微安定了些,问道:“老哥,你们是……”老周笑了笑:“我们是抗日的,跟鬼子干仗的。”
我心里一动,原来他们就是游击队员!
“那……那你们需要人帮忙吗?
我有力气,什么活都能干!”
我赶紧说道,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,我想做点什么,哪怕只是出点力气。
老周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疤脸汉子和那个年轻汉子:“我们确实缺人,不过这活儿危险,随时可能掉脑袋,你们想好了?”
疤脸汉子一拍大腿:“掉脑袋就掉脑袋!
总比在这儿被鬼子和汉奸欺负死强!
我这条命早就不值钱了,能跟鬼子干一场,值了!”
那年轻汉子也用力点头:“我也干!
我爹就是被鬼子杀的,我早就想报仇了!”
我看着他们,心里头的那股劲也上来了。
是啊,我祥子这辈子,苦没少吃,罪没少受,可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憋屈过。
与其苟延残喘,不如拼一把!
“我也干!”
我大声说,“我别的不会,有的是力气,拉车能跑,搬东西能扛,只要能打鬼子,让我干啥都行!”
老周看着我们,眼里露出了赞许的目光:“好!
有种!
从今天起,咱们就是兄弟了!
不过,这抗日不是光靠一股子蛮劲,得有规矩,得机灵点。
先在这儿熟悉熟悉,等过几天,再给你们安排活儿。”
我重重地点了点头,心里头第一次觉得,这日子好像有了点盼头。
虽然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,不知道这北平城什么时候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,但我知道,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想着自己那点小日子了。
现在,我有了新的念想,那就是把这些鬼子赶出北平,赶出中国,让大家伙儿都能过上安稳日子。
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,虽然上面还有以前拉车磨出的老茧,但现在,这双手,要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了。
窗外,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,虽然微弱,却像是一丝希望,照亮了我心里的路。
我知道,往后的路肯定更难走,甚至会流血牺牲,但我祥子,不怕!